待客之道
第二天清晨,陈冬前往医院探望许童。她会愧疚,也会痛苦,可她仍要去。她不想后悔。
她抱着束淡紫色的鸢尾花,刚迈进长廊,就听见病房里传来低低的哭声。
那是压抑着绝望与痛苦呜咽。
一道单薄瘦弱的背影坐在隔壁的病床边,身上套着件花布衬衫,凌乱的马尾发辫坠在身后。
人们长大后,仿佛失去了大声表达情绪的权利,就连哭泣也是如此。
陈冬刻意加重脚步,迈进病房。
女人惊慌地站起身来,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。
她艰难扯出个笑脸,黝黑的皮肤被岁月打磨得坚韧粗糙,眼尾堆迭着层峦清晰的纹路:
“你好,俺是1床的家属。”
陈冬轻轻点头:“你好。”
她视线望向隔壁病床。
一个中年男人躺在那里,脖子上戴着坚硬的颈托,身体被枕头和垫子支撑摆放着,像一尊被固定住的雕像。鼻孔里塞着一对小巧的鼻塞,透明的软管沿着面颊连接到床头那台发出“嘶嘶”响动的仪器上。
他的眼睛大睁着。眼窝深陷,深褐色的瞳仁缓慢转动过来,木然地望了陈冬一眼。
“俺们刚来三天,”女人搓着手,拘谨地问道:“你们住多久啦?”
陈冬应道:“半个月了。”
她俯着身子,将鸢尾花小心地插在床头的宽口花瓶里,又仔细调整了一下。
日光从明净的玻璃窗倾斜而下,娇嫩的淡紫花瓣将苍白的病房染上层明艳的色彩。
女人愣愣看着那束花,口中喃喃道:“……真漂亮。”
陈冬手上动作一顿,从中抽出一枝递给她。
她眼眶一下红了起来,指尖轻轻握住花枝,小心地将花朵插进隔壁病床的花瓶里:“老张,快看呀,多漂亮的花。”
男人慢慢转动瞳仁,却望着女人的面庞,嗓音干涩沙哑:
“让我……死吧……拔管……”
轻微的机器气流声从他鼻腔中溢出。
女人的泪水唰地从眼眶溢出,喉头又溢出了那种压抑的痛苦悲鸣。
她没答应,也没拒绝。只是垂着头,崩溃地哭泣着。
片刻后,她渐渐平息下来,绝望地看向陈冬,发出与她昨夜相同的疑问:“……我该怎么办?”
她断续地讲述着她的故事。
他们是一对夫妻,从乡下进城打工。男人是泥瓦匠,她是粉刷匠,家里有年迈的父母,也有可爱的女儿,日子过得辛勤幸福。
直到男人出了车祸。
高位瘫痪,脖子以下没有知觉,要用呼吸机辅助呼吸。
他的灵魂被禁锢在躯壳中,清醒地、痛苦地,捱过每一个日日夜夜。
司机是一位有权势的商人,将他们送进了汉和医院,赔偿了三十万治疗费。
女人掩着面,泪水从她粗粝的指缝中蜿蜒渗出:“三十万,根本撑不过他后半辈子……可俺们一辈子也挣不到三十万。”
“怎么能拔管?他现在这么醒着,俺怎么狠得下这个心。”
她上半身趴伏在病床上,压着男人毫无知觉的双腿放声痛哭。
陈冬收回视线,一言不发,安静地凝视着许童凹陷憔悴的面容。
即便如此,她还是盼望许童能够醒来。
直至晌午,她拜别那对夫妻,迈着脚步往公交车站走。
西餐厅的工作又轻松下来。
陈冬耐心地等待着星期三的到来,等待着贺蓝越。
周三的下午,对讲机传来王文静的利落简短的话声:
“9房准备,客人到了。”
陈冬利落地从沙发上站起身,回到服务台旁,与那棵龟背竹立在一起。
她听见自己心脏跳动的声响,与走廊中沉稳的脚步渐渐重合。
厚重的房门从外头推开,贺蓝越迈着大步走了进来。
他利落地脱下西装外套,随手向旁侧一递,话声低沉:“安排好了没。”
严全跟在他身后进了门,抬手接过西装,脑袋微垂着:“是,已经提前通知过杜总了。”
“特区要落成了,”贺蓝越身躯陷进宽大的沙发里,抬手揉了揉眉心:“最近是敏感时期,不能出岔子。”
他掀起眼皮,扫了严全一眼:
“杜成峰进门的时候搜他一下。”
严全怔了一瞬,随即敛下眼睫:“……是。”
杜成峰,杜总。
陈冬脑袋嗡地一声。
聂辉的……上司?黑社会?他们怎么会有交集?
严全把外套整齐地挂在衣架上,随后偏头望向陈冬:“你通知一下后厨,杜总来后立即上菜,菜品一次性上齐。”
“摆好桌你就去外面等着,不要靠近房门。”
他话声严肃紧绷,全然不似平日里透着懒散的腔调:
“等屋里有人出来再进去,听明白了吗?”
陈冬不自觉也紧张起来,点头应道:“明白。”
她抬手扶住衣领的话筒,简短地通知了后厨,回身提起紫砂壶向茶几走去。
严全已从包厢里退了出去,屋里安静得近乎肃穆。
贺蓝越坐在沙发上,宽阔的肩脊略微挺直,骨节分明的手掌搭在膝头,桌面的水晶烟灰缸里空空如也,空气中只弥散着干净冷冽的薄荷清香。
那双薄雾霭霭的眼瞳平静地扫过她的面颊,又迅速收回。
她俯着身,缓慢地将茶水斟进杯中,忽然听见门外传来阵怒骂争吵。
房门被咚地踹开。
一个五六十岁、发鬓斑白的老头走了进来,高档西装包裹着他健硕魁梧的身形。衬衣的领口微敞着,露出颈前硕大的观音玉牌,饱满圆润的蜜蜡手串玻璃似的折射着光亮。
一双锐利浑浊的眼瞳,眼皮半耷着,漫不经心地在屋中扫视一圈,掠过沙发上端着茶杯平静啜饮的贺蓝越,缓慢地落在陈冬面上。
他忽然嗤地笑了声,眼尾浮漫起层迭的褶皱,嗓音洪亮粗嘎:
“贺总的待客之道还真是奇特。”
